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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一早,

祝从之早早地就往池穗的营帐里跑

, 刚一进门,就看见阿笙坐在池穗身边的凳子上, 双眸盈盈地看着池穗。

祝从之脚步一顿, 脸色不大好看,有些不怀好意地说:“我是不是打搅你俩了?”

瞧瞧这一对, 池穗手里握着几张纸, 阿笙素手纤纤为她倒水,当真是郎才女貌,天造地设,说不出的登对。

池穗见他过来, 笑嘻嘻地说:“我收到了几封信, 我识字不多, 正想让阿笙给我读读,你来的正好, 有你在我就不劳烦阿笙了。”说着转过身对阿笙说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
阿笙眼中露出了几分不舍的神色, 可也不敢忤逆池穗,对她福了福走了出去。

祝从之走上前问:“阿笙姑娘怎么没去靖安城?”一边说,一边搬了把椅子坐在池穗对面。

“她找我哭诉说在靖安城无处可去,如今正战乱,她一个女郎的确不方便。再者说, ”池穗压低了声音,“军中有个女子, 你瞧瞧那些兵卒都多么卖力,留着她也还不错。她识字,可以给我念信。”

“她的身份你调查清楚了吗,就让她给你读信!”祝从之把池穗面前的那叠纸拿起来,“从今日起,你要好好习字!这是谁给你的信啊,我给你读。”

池穗摸摸鼻子:“这些都是刘统领寄来了,这个混账,明知道我不识字,还写了这么多字。”

祝从之漫不经心地把信翻开:“这刘统领又是哪个,我怎么没听你说过。”入目,信纸上都是斗大的字,显然是为了方便池穗看而写的,楷书工整,用的都是通俗易懂的遣词造句,显然是为了让池穗看清楚的。

光看这字迹,就知道该是一个细致的人。

池穗哦了一声说:“他叫刘万时,从军的时候和我一起投在何将军麾下,何将军用人不问出身资历只看本事,我擅长射箭,他擅长用刀,我的刀法还是他教的呢。如今他也在霍兰山里,离我们有二三十里,偶尔给我送信来。”

祝从之敏锐地觉得这人十分可疑,立刻清了清嗓子说,我给你读信,池穗点点头。

“阿穗吾弟,见字如面,闻弟此战大捷,心中宽慰……”这个刘万时用的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,可祝从之觉得字里行间都埋藏着什么东西,就比如这句:“自上次分别之后,已有月余,常想起初入军中之时,同食同宿,抵足而眠,思及此处,难得快慰。”

一个大男人,日日追忆过去,伤春悲秋,像什么样子,祝从之把信读完了,冷冷一哼:“好一个同食同宿,抵足而眠。”

池穗不满地看他一眼:“你说什么呢,他是我大哥,想当初,我们俩一起在草地里匍匐一整夜,为了暗杀匈奴的一个大将军,为了不睡着,我俩就小声聊天,他给我讲了很多兵法,我们是兄弟,你别想太多!”

一股酸溜溜的情绪从心底浮上来,祝从之看着池穗笑盈盈的脸,感觉喉咙里发苦。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和池穗畅聊至深夜的时候,池穗像狼像豹子,向来独来独往,他觉得这一年来她变化很大,却没有想过原因。

或许是在军中找到了适合她施展拳脚的地方,又或者是遇到了和她志同道合的朋友。总归,这个原因和他无关。

祝从之觉得自己有些惆怅,池穗还美滋滋地拉着他说:“你快帮我给刘大哥回信!”

为了彰显自己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,祝从之又依照池穗的意思,简单写了封回信。

等这一切都忙完了,祝从之才把昨日遇见的人影一事告诉池穗,池穗沉吟片刻,当机立断:“你日后和我睡!”

祝从之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站起来:“这不像话!我可不要!”

池穗也站起来,拉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说:“你听我一言,此事已经说明有人盯上你了,你是我的主簿,你若有什么事,我的账册书信都看不懂了。”

昨日祝从之却没想到这些,听池穗说完,他越发觉得,自己出事是对阿笙最有利的,故而她可疑。祝从之犹犹豫豫地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池穗,可偏偏池穗一摆手:“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,不用太谨小慎微。不过你今日偷偷搬过来就好,让成壁住在你帐中,莫要让人瞧出端倪。”

又说了几句话,祝从之从池穗的营帐里走了出来,池穗的提议合情合理,他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。

他慢吞吞地走在路上,心情依旧十分低落,正巧又碰见张军医没有酒喝长吁短叹,索性祝从之叫他到自己的营帐里一起喝酒。

祝从之酒量好,但是向来不喜欢喝军中的烧刀子,让人提来一小壶竹叶青,和张军医对酌。

张军医喝了两口就连连赞道:“好酒好酒!我喝了这么多酒,这壶酒里的广木香成色最好!”说着又饮了两杯。

祝从之难得沉默,喝了两杯之后,张军医已经有几分薄醉:“小弟,可是有什么心事,说来和我听听?”张军医虽然已经年过四十,而且实际上要看上去苍老几分,可他向来觉得自己身强力壮,和祝从之在一块儿喜欢以兄弟相称。

祝从之想了想说:“一言难尽啊。”张军医打量着他的神色,忍不住笑了起来,大有深意地问他:“可是为一个情字?”

祝从之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不知道,大抵就是了,张军医咳了一声,故作高深道:“事在人为,你自己不知道,何不试试?”

祝从之听闻此言,定了定神,觉得此话不无道理,忍不住反问:“您为何至今都不曾娶亲呢?”

“我娶过亲,”他顿了顿,不无怅惘地说,“原本我就是一个在靖安城里给人瞧病的郎中,没成想有个武馆馆主的小女儿到我的药房里拿跌打药,一来二去竟情愫暗生。”

他喝了酒,有些迷蒙,眼中都是回忆神色,“说起来也有十六七年了,她父亲根本瞧不上我,再不许他女儿出门与我相会。直到一日晚上,她偷偷从武馆里溜出来,要同我一同私奔。我当即收拾东西,和她往南方走,不过过了月余,她就被她父亲找到,痛打我一顿不说,还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。那时候她已经怀有身孕了。”

他越说越伤心,连连饮酒:“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,只有这个。”他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,上面绣着一朵鹅黄色的杜若,长长叹息,“阿若啊!”

祝从之也十分唏嘘地叹息两声,就在这时,突然听见营帐之外又窸窸窣窣的声响,他忙站起身前去查看,撩开门帘,外头艳阳高照,空无一人。怕是听错了,祝从之这么想着,又走回了营帐中。

张军医所言不无道理,祝从之自己思量了一会儿,打定了主意,势必要把池穗步步蚕食下来。只是池穗向来不解风情,是个榆木脑袋,对待这种人,只能智取,不得强攻。

祝从之自小熟读兵书,从没想到有朝一日,会把这些兵书用到池穗身上。

当夜他就拿着被子来到了池穗帐中。祝从之今日难得积极,这在池穗的意料之外,祝从之放好东西之后,看池穗还坐在桌边,这次她手中拿着炭笔,正在画着什么。

见祝从之好奇,池穗耐心地给他讲解,一边讲,一边指指点点:“我画的是霍兰山适合伏兵的地方,我们共有万余人潜伏在山系深处,此处是我们的部队,这里是刘万时的伏兵之地,这里是宋统领,只是我们的伏兵之地每过一阵便要轮换,到时候会互派斥候重新规划位置。自胡人起兵战乱之日起,已过整整一年,定北军以靖安城为根基,向前推进三十里,以霍兰山为分界,僵持不下。霍兰山以北是万顷草场,我们并不适宜在此地作战。”

大梁皇帝其心并不只在守住靖安城,他已经秘密下令,令何庆忠乘胜追击,争取把贺兰山天险收于大梁版图,而后依托险要地形,向北逼近。

匈奴人骁勇善战,逐水草而生,他们对于自己的部落和草场格外重视,因而,这样的任务分外艰巨,不能有丝毫疏忽。

祝从之看着池穗在地图上的标注,说道:“朝廷没有增兵吗?”

池穗指着靖安城不远的另一座城池说:“兖州此地,易守难攻,朝廷调派精兵五万,已经囤积在此处,伺机而动,只是这五万兵马,并非是由何将军管辖,他们并不能受我们调遣。”

此事确实有蹊跷,不过池穗觉得,自己不过是小小统领,命令不一定会全部告诉自己,所以也不太放在心上。

池穗拿炭笔又在纸上勾勒了几下,祝从之坐在她身边,秀气的打了个哈欠。池穗头也没抬:“你若困了就尽早休息,已经三更天了。”

祝从之犹豫了一下说:“时候不早了,你也早点睡吧。若是有空,给我讲讲你从军这阵子,都发生了什么事。”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,池穗不解风情没有关系,他可以先发制人,祝从之决定先把这一年打听清楚了,再徐徐图之。顺便借此机会交流一下感情。

可惜他忘了池穗向来不解风情。

池穗埋着头,又拿来另外一张地图,对照在一块儿:“这一年天天不过是打打杀杀,有什么可说的,你赶紧睡觉,我画完图再写几页你给我的描红。”

祝从之为了让池穗多识字,可以在闲暇的时候给她写了几张描红,祝从之突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。他气哼哼地站起来,躺在自己的榻上。隔着一层帘子,橙黄的烛光隐隐约约透进来。

室内很安静,祝从之隐隐约约可以听见炭笔划过纸页的声音。在这柔和的光线中,祝从之的意识开始昏沉起来。

明日一定要早点起来,好好教训一下池穗。这般想着,不多时,他就睡着了。

*

天边微白,祝从之睁开眼,看天色尚早,池穗应该没有起床,祝从之侧过脸看去,干!池穗人呢?

她的床已经被铺得整齐,看样子她早就醒了,祝从之一骨碌爬起来,也不顾顶着一头乱发,就从帘子后面绕了出来,池穗的东西都很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,她昨夜画的图不见了,反倒是两页描红纸摆在最上面,横平竖直,想来是花了大心思的。

祝从之快步走出营帐,豹子一直站在门口守着。

“池统领呢?”祝从之迭声问。

豹子应该是被特意吩咐过得,看见祝从之也没觉得意外:“统领天不亮就走了,不知道去了哪。”

池穗在没有战事的时候,大都待在军中,除了去校操场练兵,就是和几位百人将、什长讨论该如何排兵布阵,日子十分规律,今日竟离开军中,去向不知,实在是少见。

39(一更)

正说话的档口, 突然听见一阵马嘶,

池穗穿着一身银色的战甲

,手握湛金枪, 打马而来。银色的明光铠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, 她纵马狂奔,一直到祝从之面前才拉住马缰, 翻身而下。

“你怎么没再睡会儿?”池穗一边说, 一边把头盔摘了下来,露出一张微微汗湿的脸,清晨的秋风有些瑟瑟寒意,池穗高绾的长发被风吹起。

“你这是去哪儿了?”祝从之跟在池穗身后走了进去。

池穗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 一饮而尽, 笑着说:“明日咱们就要换驻地了, 我和刘万时在山的鞍部又发现了一处适宜驻扎的地方,咱们人多, 不宜在一个地方久留,你一会儿也让人收拾一下吧。”

旁的没听清, 祝从之却抓住了一个重点:“你一大早出门,去见刘万时了?”

池穗一愣,摇了摇头。祝从之刚要松口气,却被池穗接下来的话气了个半死:“我不是大早上走的,天还没亮我就去了。”他们现在位于霍兰山余脉, 山路并不难走,山峰也不高, 所以以马代步并非少见。

只是池穗和刘万时的关系,果真非同一般,二人竟一同出去寻找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,可又见池穗一脸坦荡,丝毫不心虚,祝从之又觉得自己此刻的小肚鸡肠分外小气。

祝从之若无其事地问:“那……那个刘万时知道你是女的吗。”

“这自然是不知,”池穗把自己的战甲解开,笑嘻嘻地抬眼看着祝从之,“他还要和我拜把子呢!”

拜把子?这不就是成了异姓兄妹么!若真是成了兄妹,若有朝一日池穗的身份暴露,刘万时也不能对池穗有什么非分之想,思及此处,祝从之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:“拜把子好,找个好日子拜把子吧!”

祝从之难得顺从,池穗看着祝从之顺从的模样,又有些心痒了,祝从之现在对她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,池穗迟钝,但是并不傻,她犹豫着试探:“听说刘万时家中有个亲妹,今年十六岁,生得如花似玉,还没有许配人家……”

祝从之一听池穗这语气就知道,保不齐又要给他乱牵红线,立刻打断:“我现在对女人没兴趣。”

池穗一听,立刻改口:“刘万时还有个堂弟……”

祝从之:“滚!”

太阳已经升起来了,阵阵山风从打开的营帐外头吹进来,带着淡淡的青草气息,祝从之深深吸了一口这样清爽的空气,池穗桌子上摆了很多东西,除了各个地图之外,还有信件和好几个士兵名册,乱七八糟地堆了一桌子,因为很快要搬走,池穗一直没有整理。

祝从之最见不得这样凌乱的书桌,正巧池穗站在墙边,在地图上用炭笔勾画出水源的位置。祝从之就在池穗的位置上坐好,把池穗散乱的纸张整理好,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,原本他在家的时候,类似于整理书桌的事情,向来不假人手。

祝从之收拾得认真,没发觉池穗早已经倒背着手,默默看了他很久,等他一抬头,二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。

池穗勾唇一笑,两片薄唇轻启:“贤内助。”

这句话算是彻底踩到了猫尾巴,祝从之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,他一拍桌子站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池穗面前,他比池穗略高半头,他觉得自己在气势上已经超过了她,又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:“你说谁呢?”

这时候,却见刘伍长冒冒失失地跑进来:“统领大人,统领大人!统……”声音戛然而止,刘伍长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,祝从之的脸几乎已经要贴在池穗脸上了,而且主簿大人似乎睁着眼,在给池统领……送秋波?刘伍长是个粗人,在他眼里,只有媳妇才能和自家男人做这么亲密的动作,一时进退维谷。

“统……统领,主簿……你,你俩忙啊……”他赶忙转过身就想走。

“等等!”池穗微微退后半步,“什么事?”

刘伍长是个老实人,这个画面让他一时难以接受,他转过身来,目光四处乱窜,也不敢落在祝从之身上:“马上要搬走了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阿笙姑娘,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

阿笙是女子,池穗也是个女的,她一挥手:“让她和我一起骑马。”

祝从之一听就不干了:“不行!”现在的阿笙已经对池穗纠缠不清了,若再一起骑马,再过几日,阿笙保不齐吵着闹着就要嫁给池穗了,像什么话!

他是这么想的,可落在刘伍长耳朵里却变了味,在他心里已经确认,主簿大人一定对统领大人生出了别的绮念,因而才会视阿笙姑娘为洪水猛兽。

“那……那属下再去安排!”刘伍长有些慌不择路地往外走。

“等等!”祝从之突然开口把他叫住,“日后不得擅闯统领的营帐,记得了吗?”

刘伍长露出一个我懂的神情:“日后若是主簿大人在内,属下一定不擅自进入。”说着脚底抹油,一路小跑着出了营帐。

“他会不会是误会了什么?”过了很久,祝从之猛然想到了什么,犹犹豫豫地问池穗。

“什么?有什么可误会的?”池穗有些迷茫的问。

当真是鸡同鸭讲,对牛弹琴!

傍晚时分,空地上安营扎寨的痕迹已经被清理了七七八八,祝从之派人清点好了粮草马匹和人员,队伍准备向霍兰山山脉深处进发。

池穗坐在枣红色的站马上,走在队伍最前,其余的百人将、什长也都有各自的战马,而伍长以下的士兵皆要徒步进山。一路有几十里山路,只怕要走上整夜。

祝从之是主簿,在这三千人里,除了池穗的官阶比他稍高之外,旁人都不如他,所以他心安理得地等着旁人给他牵来战马上山。他偷偷瞟了好几眼池穗的战马,这是一匹纯色的蒙古马,虽然比不上大宛马这样的良种,可肌肉线条匀称,马身健美,是当之无愧的好马。

只希望给我一匹这样的战马,祝从之在心里暗暗许愿,他又看了一眼成壁,成壁作为他的贴身侍卫,都有一匹战马,原来骑在马上是这样的威风凛凛。

祝从之抻着脖子,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自己的战马。

直到有人给他牵来了一头驴。

他看驴眼熟,驴看他也眼熟,并且很亲昵地蹭过来,衔住了他的一片衣袖。

就在此时,又听见一阵轻快的马蹄声,祝从之循声看去,只见阿笙穿着一身男子的衣袍,骑着一匹毛色雪白的战马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看着他身边的坐骑,阿笙姑娘娇笑着问:“这是祝大人的战马吗?”

当真是奇耻大辱!

祝从之看看这头驴,又看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池穗,举手抗议:“我能不能不骑驴?”

“可以啊。”池穗点头,“难得你愿意强身健体,走路上山也不错,但是我怕你坚持不下去。”

祝从之一跺脚:“老子要骑马!”

池穗犹豫了一下:“可是……军中已经没有多余的马匹了,”顿了顿,池穗说,“要不你和我骑同一匹马吧?我这匹马还算强劲,你也不胖,能守得住。”军中的马匹都有固定的主人,除非主人身亡,不然马匹也不会轻易给别人。

这是马的事吗?!这关乎于一个男人的尊严!祝从之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的成壁,这小子太他娘的不懂事了!怎么看不懂人的眼色呢?

最后,成壁架不住祝从之的眼刀,默默从马背上翻了下来,对着祝从之一拱手说:“属下股间有伤,长时间骑马只怕于伤口不利,若大人不嫌弃,可以暂且用属下这匹马。”

蒙古马比寻常供贵族们玩乐的马要稍微高上几分,祝从之努力了两次,终于坐在了马背上,他的马术不算好,背挺得笔直才能勉强驾驭,他试着走了两步,美滋滋地对池穗说:“咱们走吧!”

池穗一挥手,趁着夜色尚未降临,队伍便向着霍兰山深处行去,这么一走,便是整整一夜。

长时间骑马的滋味并不好受,看着池穗神色如常,祝从之就不愿意叫苦,他很少受过这样的罪。夜色像能把人吞噬的大海,除了头顶清清冷冷的月光之外,再也没有别的照明。

三千余人在深夜里行进,却没有半点人声,马蹄被兵卒们用布包好,踏在松软的土地上,几乎听不到声音。

启明星已经在天际亮起,东方的天空旋出一点点浅色的蓝光,天即将破晓,池穗下令在原地修整片刻。

祝从之被成壁从马背上扶下来的时候双腿一软,若不是有成壁扶着他,他几乎就要摔倒,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,只觉两股之间疼得厉害。池穗和身边人交代了几句,缓步走了过来。

她微微弯下腰,深黑色的眼睛在破晓的微光里微微闪光:“你怎么样了?”

祝从之强颜欢笑:“我好得很呢!”

池穗知道他这是打肿脸充胖子,也并不拆穿他,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,递给他一个水囊,祝从之把盖子打开,发现里面竟然是烧刀子。

军中禁酒,非平日宴飨之际,都不能饮酒,池穗笑笑:“破晓的时候露水冷得很,我随身带着的酒,给你喝点驱寒吧。”她微微眯着眼睛,看向远处的山脊线,而后转过脸勾唇一笑,竟说不出的潇洒风流,“就快到了。”

也不等祝从之回答,池穗站直了身子,打了个呼哨:“启程!”

祝从之站了起来,他抬眼看着池穗的背影,她一转身的功夫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,原本冷肃着的脸犹如冻水消融,池穗对他展颜一笑,唇畔的梨涡一闪而过,祝从之有些发愣,池穗已经率先上了战马。

成壁忧心忡忡地问:“大人……你身子还受得住吗?”

祝从之打开手里水囊的塞子,喝了两口酒,辛辣的味道从喉咙一直灌到胃里:“统领都能做到,我有何不可?”说着走到了战马旁边,他有些腿软,可依旧咬紧牙关,翻身上了马背。

池穗催马行至他身侧,祝从之把水囊抛给她,池穗单手接住。池穗有些忧虑地看着他,还想说话,祝从之倏而一笑,不等她开口:“咱们走吧。”

这一走又是一个时辰,直到太阳升起来,才找到池穗设定好的地方。这里是一个谷底,有溪流从中经过。

“有鱼!”有人高呼了一声,大家都有些兴奋。池穗下令安营扎寨。这里离匈奴人的连营更近,众人也都更加谨慎。池穗没有把部队都聚集在一处,反倒让众人各自开辟地方,以百人为单位,分散在二十余里的山地中。

只是连日不曾开荤,众人已经饥肠辘辘,池穗抬眼看着茫茫大山深处,突然喊了一声铁头,铁头一路小跑着走过来,池穗把他背上背着的弓取了下来,她站在营地正中,穿着一身深色长衣:“可有人会打猎?”

大梁一直实行农本之策,平民百姓守土重迁,一旦有了钱财,大都会用来购买田产,故而以打猎为生的人很少,池穗的话音落地,零零星星站起了七八个人。

池穗看了看站起了的人,点了点头,又在人群中点了几个人,说道:“你们同我一道上山,猎点东西给兄弟们打牙祭!”池穗说着就笑起来。

大家听闻都斗志高涨,祝从之犹犹豫豫地站起来,对池穗说:“我也要去!”

40(二更)

众人皆是一愣,

池穗走上前把他拉到一边没人的地方

:“你这是胡闹什么呢, 山里面什么走兽都有,万一我无暇顾及你, 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?”

祝从之头一次觉得自己十分没用, 他是读书人,百无一用的书生, 除了会看账册, 多识得几个字之外,不能帮到池穗半点忙,反而老是让池穗额外关照他,他想到这里, 更加闷闷不乐起来。

这次池穗看出来祝从之的情绪低落, 她反应迟钝但是不傻, 隐隐约约的能猜到祝从之怏怏不乐的原因,她略微忖度了一下, 从自己随身的行礼里翻出来一本书。

“你还记得这本书吧!”池穗把书放在祝从之手上,“昨日我和刘万时商讨过, 采用一种特有的交流方式,你知道古时有烽火狼烟,可在咱们山里并不适用,响箭也有碍于距离限制,这本书里说了一个孔什么灯, 我觉得有用得很,可我识字不多, 看不懂,不如你帮帮我,如何?”

池穗说得是孔明灯,祝从之点点头:“好,你进山要小心,早些回来。”他这几句话,竟有些像一个温驯柔旎的小媳妇。

太阳已经高高的升了起来,在这样沉静的秋日里,照亮了万里浩瀚的天空。祝从之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营帐,却看见阿笙姑娘正站在不远处弯腰用铲子挖着什么,好像是一株植物,张军医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,对着太阳看医书。

阿笙走过去,很虚心地问:“不知这花是否是杜若花?我有很多年没见了。”

杜若是一味中药,在军中非常常见,张军医看了两眼就确认地点点头:“这确实是杜若。”

阿笙看上去十分开心:“我在那边看见长了不少杜若,这种植物可以入药,专治跌打肿痛,若是有用,我就再去采一些。”

听闻此言,张军医倒难得露出一丝不解的神色:“你一个小女郎,如何认得这些东西?”

阿笙天真烂漫的一笑,看上去毫无城府:“这是我娘最喜欢的花,她平日里就喜欢绣这样的香囊,我就识得了。”

张军医神色微微一动,若有所思道:“杜若花却不是北地盛产,大多长在南方,你不是靖安人吗?”

“我长大之后才来得靖安,”阿笙把杜若根系上的土块拍掉,漫不经心地说,“我是兖州人。”

张军医神情激动起来,却不知该如何说起,一时间眼睛都有些发红。这一切都被祝从之看在眼底,就在张军医正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,祝从之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:“军医!军医!”

张军医一愣,对着阿笙说:“你莫要到处走动,一会儿我有话要问你。”说着,一路小跑着向祝从之的营帐走去,走了两步还并不放心,隔几步还要回头看一眼。

祝从之一手扶着营帐,一手捂着肚子,张军医走到近前来,赶忙扶住他:“大人这是怎么了?”

“我也不知道怎么了,只觉得腹痛难忍,”说着竟然像杀猪一样叫起来,“太痛了!受不了了!”周围的人频频侧目,脸上纷纷露出不屑的神情来。

张军医扶着他走进营帐,给他号脉,一时也有些不解:“从脉象上看,大人身子强健,倒没什么大碍。”

祝从之连连摆手:“你莫不是个庸医!我已经这么难受了,竟然说我没病!”

这是位祖宗,偏偏还颇得统领心意,张军医心里装着别的事,一时间心急如焚,为了赶紧打发他说:“保不齐是中了山里的瘴气,主簿大人身子骨弱,我给你开两剂药。”说着就写了方子,“大人让成壁煎好后服用。”

祝从之躺在床上直哼哼,看上去好像已经去了半条命似的:“莫要同我玩笑,成壁在医术上一窍不通,你让他给我煎药,不知是早了还是晚了,火大了还是小了,万一失了药效,我岂不是还要继续受罪,你是军医,不如你帮我煎吧。”

按理说,煎药的确是张军医的分内之事,只是军中的武人大都敬重他,这种小活不敢劳烦他,可祝从之却不吃这套:“成壁!张军医要帮我煎药,你去帮军医打个下手。”

张军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在屋子里转了两圈,一跺脚,走出了营帐。

等他走出营帐之后,祝从之脸上痛苦的表情便消失了,他静静地盯着营帐的帘子,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。

池穗带人从山里回来,带了很多山中的猎物,霍兰山山系庞大,走兽众多,众人抬下来的猎物足够大家美餐一顿的,铁头挺起胸膛和大家说:“看看这只獐子,池统领一箭毙命!啧啧,还有这黄羊……”

军中崇拜强者,一时间大家对池穗更加心悦诚服。

可与此同时,池穗也听说了祝从之生病的消息,她连忙走进了祝从之的营帐,还没等祝从之说话和她解释清楚,就见张军医满头大汗地端着药碗进来了:“主簿大人,这是我刚熬的药,你趁热喝吧。”

军中谁人不知张军医开的方子最苦,祝从之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,看着这满满一碗的苦药汤子,他就觉得舌头发苦:“行了,放着吧,我一会儿再吃。”

张军医依言把汤药放在了榻边的小桌上。池穗一愣,眉毛就皱了起来。

一种微妙不详的感觉从祝从之的心底升上来,果不其然,池穗立刻说:“这药要趁热喝才有效,哪能拖着,你马上喝了算了。”

祝从之一时间叫苦不迭,又碍于张军医在场不能露馅,苦着脸说:“这药太苦了。”

“凉了更苦!”池穗二话不说,把碗端了起来塞进祝从之手里,“这可是张军医亲自煎的,用心良苦,你不能辜负啊。现在我们不知道何时又要开拔,何时又要参战,你若是倒下来,当真是无人能照料你。”看着池穗殷切地目光,祝从之又低头看了看碗里这整整一晚汤药,欲哭无泪。

“张军医你先出去吧。”祝从之摆摆手。

“等等,不能走。”池穗一脸的恳切,“我还要问问张军医你这病的病因是什么,有无大碍,可会容易反复?”

如果目光能有杀伤力的话,池穗身上只怕已经千疮百孔了。

“男子汉就不该拖泥带水、优柔寡断,不过是区区一碗汤药!”张军医脸上露出微微鄙夷的神情,祝从之一咬牙,勇敢地举起汤碗喝了一口。就这一口,他差点没吐出来。

他当真怀疑,张军医是为了报方才的一箭之仇,刻意往他的药里面多加了黄连。他一咬牙,举起碗,一饮而尽。

池穗忙递上清水,祝从之连喝了好几碗才算作罢。有气无力地躺回床上,他现在开始隐隐约约觉得肚子疼了起来。

干!他这是图个啥!

见祝从之喝了药,池穗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,她又拉着张军医问东问西地问了很多东西,才让张军医出了营帐。

这时候,池穗就惊讶的发现,方才已经病得气息奄奄的祝从之生龙活虎地从塌上跳了起来,连鞋履都没穿,就跑到她面前,恶狠狠地说:“池穗!你这个混账!”

等祝从之手舞足蹈地说完前因后果,池穗只觉得啼笑皆非,不过笑过之后,她倒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:“此事前后关联起来,的确有蹊跷。”

池穗在营帐里转了两圈,喊来站在门口的豹子:“你把张军医叫来,如果他现在在阿笙姑娘的帐中,你就说主簿的病情反复,竟有加重的趋势!”

“她说她母亲是兖州人,她母亲说她父亲在她出生前就亡故了,她外祖家一直经营一家武馆,大梁向来崇文尚武,武馆日益没落,她外祖就举家搬到了靖安,在城外置办田地,她们母女二人在城中专门给有钱人家做些手艺活,”张军医的神色有些不安,他抬起眼看着池穗说,“时间匆忙,她只和我说了这么多,她说她母亲随夫姓张,我想,她们母女二人说不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妻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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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军医说到情绪激动处,双目微微发红。祝从之坐在一旁的凳子上,好看的脸蛋微微皱在一起,他思虑了片刻又问:“她既说自己是你的女儿,那她可知,她母亲的生辰八字?”

“她说得一清二楚,分毫不差!”张军医抹了抹眼睛,“我今年四十多了,无妻无子,我相信她就是我的女儿,请二位大人垂怜我,让我能和女儿多些相聚的日子。”

池穗和祝从之对视一眼,池穗轻轻拍了拍祝从之的手,似乎是在让他稍安勿躁:“如果她当真是你的女儿,我们并非不近人情,理应成全你们相聚之心,你是从军多年的人了,也该知晓家国大义,旁的我不说,你也明白。”

张军医点头:“我懂,我懂!”

看着他有些佝偻着走出营帐的背影,祝从之和池穗谁都没有说话,只是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分凝重。

因为换了营地,人员驻扎更加密集,稍有不慎事情就会败露,祝从之这几日没有住在池穗的营帐里,一连三日,他都装作病势沉疴的模样,不见任何人,只有池穗每日到他的帐中,不过这是祝从之安排的,他借着这段时间教池穗读书识字。

又过了两日,他才慢慢恢复如常。

这日,祝从之刚把书本摊开,就听见门外喧哗起来,几个放哨的哨兵气喘吁吁地冲进营帐:“统领大人!在我们正北方向发现匈奴大军,数目不详,据此只有十余里了!我们只怕一时难以抵挡!”

池穗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,她用手勾画了几处,眉心紧锁:“我们的人员分散,如今一时只怕召集不起来。”

“阿穗!”祝从之犹犹豫豫地张嘴,池穗没有接他的话,大步走到门口:“叫驻地所有斥候到我的营帐,所有的什长、百人将都在空地处集合!”

“阿穗……”祝从之又叫了一声,池穗冷峻着眉眼,有条不紊地部署着,祝从之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忽视,忍不住拔高了声音:“池穗!”

池穗抬起头看他:“大战在即,我正忙着,有什么事回来说!”

祝从之一骨碌爬起来,说:“你之前说的孔明灯,我做好了几个,已经派了斥候把消息传至全军,你把孔明灯升起来,大家看到了,自然就明白了。”

池穗大喜,大步走过来,眼睛明亮:“当真?”

祝从之见池穗终于展颜一笑,心里也欢喜起来,美滋滋地点头:“自然当真!”

“好!”池穗按照祝从之的指引,把孔明灯在营地中间的空地上升了起来,祝从之和池穗并肩站在一处,看着明晃晃的烛光冉冉升起,祝从之抬起头,看着池穗眼中那熠熠闪光的一点点橙红,心中也欢喜起来。

看着周围来来往往忙碌的兵卒,池穗咳了一声,抬起手扶在祝从之的肩膀上:“这次,你真的是帮了我大忙了。等我回来,定然帮你向何将军邀功。”池穗说着,已经有兵卒为她牵来战马,她倏而对祝从之一笑,眼睛像繁星一样明亮,她催马上前,压低了声音说:“贤内助!”

不待祝从之发作,她已经打马狂奔起来,手中的湛金枪在夜色中发出冷冽的寒光。

这次祝从之难得没有生气,她看着池穗矫健的背影,沉默了很久,突然大声说:“池穗!”

池穗已经离他又百余步远了,却依然听到了他这句话,回过头看过来,祝从之犹豫了一下,又大声说:“一定要当心啊!”

夜色浓重,他已经看不清池穗的五官了,却没来由的感觉,池穗似乎笑了,笑得如同春花灿烂。

祝从之没来由的想起一句并不相关的话:“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。”池穗当真像极了一个将军了。

41(二更合一)

祝从之在营帐中坐卧不安,

成壁和豹子两个人把守在他的营帐门口

, 豹子年龄小,很喜欢说话, 笑嘻嘻地对祝从之说:“主簿大人请放心, 咱们统领大人大大小小的战事已经经历了数十次,统领原本是何将军身边的人, 何将军亲自教导很久, 向来罕有败绩,主簿大人请放心吧!”

这些话虽然能让祝从之稍稍放心,可他依旧如坐针毡。隔着三五里,他能听见远处厮杀震天, 想起池穗就在那处厮杀, 他心中更不是滋味, 有些忐忑,也有几分自惭形秽。

突然营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, 祝从之以为是探路的小兵,忙站起身问:“前面怎么样了?”

*

池穗骑着战马向东奔袭三四公里, 与前军汇集到一处,一个姓宋的什长借着依稀的月色指向西南方向:“这里是敌人的主力,属下估计,他们有五千人,在人数胜过咱们, 不过咱们位于高处,若顺势俯冲, 与其短兵相接,胜算未必小。”

池穗的目光灼灼,抬眼看了一下天色,沉声道:“白刃战乃是下侧,对士兵的损耗太大,咱们的补给不足,后继乏力,应暂避其锋,后发制人。”她转过头,看着围绕在她身边的诸位将领,压低了嗓音,“传令下去,前军向两翼处散开,给他们打开缺口,而后以我射箭为号,投放滚木落石。”

她的声音平稳镇定,无疑是给大家吃了一粒定心丸,在他们心中,池穗是他们的主帅,是这三千人马的主心骨,她的从容姿态,无疑是让大家觉得此战胜算很高。可池穗心里却明白,这并不是一场轻而易举就能取胜的战役。

“统领大人快看!赫连颉!”一旁的一个眼尖的士兵突然指着对面的山坡,池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果真看见赫连颉静静地站在半山处,周围有士兵把他团团围住,对他的保护十分严密。

连他都亲自出面了,两个百人将立刻说:“大人,我们可以再调一千人过来!”他们的先头部队只有一千五百人,余下一千五百人依旧围守在营地附近。

池穗皱了皱眉,沉声道:“只能再调五百人。”

她手下的兵卒,大都是新兵,虽然也算得上久经沙场,可到底不是精兵强将,他们本来的任务是伺机而动,以潜伏为主,可如今竟有人在这密林之中摸了过来,若不是哨兵机警,他们只怕已经成了板上鱼肉。此事蹊跷,池穗心里也有几分没底,再加之祝从之还在大营里,她不敢铤而走险。

刚刚放过一个孔明灯,虽然可以以此召集部队,只怕敌人对他们的大致方位也有了预估,池穗看着敌军向他们的位置缓缓靠拢,从背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,搭弓挽箭,弦如满月。

夜班起风,草木轻晃,成功掩盖了兵卒活动的动静,月光皎皎,穹庐浩瀚,池穗的眼睛在深夜里像星星一样明亮,她松开了手中的弓弦,羽箭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掠影。

位于敌军军前的前头兵应声而倒,寂静的山林里顿时杀声四起,滚木落石从天而降。这些都是池穗在安营之后命人准备好的,所以并不手忙脚乱。

可敌军没料到自己早已进入包围圈内,一时自顾不暇,被滚木落石击中,哀声四起。

在对面的半山上,赫连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他身边的那个浅碧色眼睛的胡人咬牙切齿道:“都说汉人诡诈,我原本不信,可如今,王子你看……”

赫连颉突然抬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:“兵者,诡道也。”他的汉话说得字正腔圆,甚至有几分滑稽,可是他的表情十分肃穆,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指挥全军的年轻将领,“乌程,把我的箭拿来。”

乌程把赫连颉那把乌金打造的弓箭递了过去,这张弓是二王子成人礼上得到的赏赐,在乌程眼中,二王子是得到长生天庇佑的神子,是整个草原最勇猛的战神,他挥着手说:“杀了他们的统帅,让这群汉人牲畜看看我们的本事!”

赫连颉把玩着手里的弓箭,他估计了一下射程,而后对着池穗,弓如满月。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那日在于泽乡的兵器铺里见到池穗的场景来,那个年轻人目光冷冽,沉默却很难让人忽视。

此人不除,将成匈奴之大敌,想到这,他把手中的弓拉满,与此同时,池穗像是心有所感一般抬起了头,这双眼睛的目光太过炽烈明亮,让他微微一怔,还没来得及反应,手中的箭已经射出,池穗的反应很快,她就在这瞬息见侧了一下身,箭钉在池穗身后不远处的树上,箭头没过树干很深。

铁头轻声啊了一声,忙对着池穗说:“统领大人快些后撤吧。”

池穗没有说话,反而搭弓挽箭,箭头对准了赫连颉,她的眼睛冷冽没有感情,手中的箭像带着雷霆万钧之势,向赫连颉奔袭而来。

手臂上一阵钻心的疼痛,池穗的箭竟然射中了他的手臂,赫连颉微微一惊,乌程神色慌张:“来人来人!盾牌!一群废物!”鲜血喷涌,他抬起头,清楚地看见池穗那双深深的眼睛。他的弓箭是由上好的精铁打造,射程很远,力道强劲,而池穗手中的箭不过是寻常弓箭,竟然有这么远的射程,可见这个人力大无比。

赫连颉长到这么大,指挥的大小战役数不胜数,这却是他第一次受伤。他本该震怒,可对着池穗那双潭水一样的眼睛,他竟不觉得恼怒。

池穗看着赫连颉在士兵的掩映之下趁夜离开,铁头狠狠一拍树干:“只差半分!统领大人就能要了这鞑子的性命!”他顿了顿,又有些好奇地问,“只是,他贵为王子,为何要亲自指挥前军呢?”

匈奴王共有三个皇子,大皇子早亡,三皇子生母是个汉人,并不受匈奴王重视,唯有二皇子文韬武略皆属上乘,据说匈奴王已属意让他承继大统。

欲戴王冠,必承其重,如果他没有亲自指挥千军万马的本事,匈奴王又怎能轻易传位呢?池穗把弓放下,把目光又落在了山前的空地上。

铁头已经开始带人冲下山去,方才的落石已经把匈奴军打得七零八落,再加之他们主帅受伤,士气低落,铁头向来骁勇,带领的人马势如破竹,几次短兵交接,匈奴军已成溃败之势。

刘伍长在旁边忍不住笑说:“这些匈奴鞑子也不过如此,竟被落石滚木吓得屁滚尿流,实在是大大的笑话!”

一旁的军士们都纷纷放肆地笑了起来,池穗的目光没有半点波动,不对,这一切太反常了,从她看见赫连颉亲自指挥这场战役开始,她的心里就已经升起了微妙不详的感觉。

正是因为赫连颉的出现,他们才确信,此处是他们的主攻目标。这次战役,赫连颉亲力亲为,必然已经过完全准备,他们仓促应战,本来不应该胜得如此轻易。

池穗拍了拍铁头的肩膀,低声说:“兵贵神速,穷寇莫追,速速结束战斗,切勿恋战,战场暂时不要打扫,回守大营要紧。”

从池穗的字里行间,铁头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对,他生得浓眉大眼,如今眉心也拧了起来:“可是有什么不对?”

池穗摇摇头:“我说不清,觉得心里有些没底,回去看一眼。”铁头当即站起来,拍拍胸膛:“俺跟您去!”池穗笑了笑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不必,你好好作战,回去之后,论功行赏。”

话说完,池穗踅身向自己的战马走去,她把马缰绳解开,翻身上马。

这里离主营不过三四公里,打马快行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,远远的已经能看见大营门口的羊角灯了,池穗放慢了脚步,却发现营地里静得可怕。

池穗又往前走了几步,把手中的湛金枪握得很紧。蓦地,她的瞳孔微微一缩,她看见大营的哨兵的身上插着一个羽箭,已气绝多时。

当真是出事了!池穗催马走进了大营,而后翻身下马,从背后的箭筒里,取出一枚响箭,对着天空射了出去。尖锐的哨音充斥四野,池穗看见从祝从之的营帐里走出来一个人。

这个人长着一头黑色的卷发,眼窝微微凹陷,看上去十分年轻,池穗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,却见他突然一笑:“百闻不如一见,王兄说得果然没错,池统领果然心细如发。”

池穗的目光落在他的黑发上,微微勾起唇角:“赫连祁。”池穗没有见过这位深居简出的三王子,却没有料到这一战,竟然由他亲自出面了。

匈奴两位王子竟然齐聚在霍兰山深处,他们的目标不是靖安城,确实霍兰山腹地,这本来就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。赫连祁不让池穗再有深思的时间,他琥珀一样的眼睛清澈平静,好像是个纯良无害的少年:“我这次来,是和池统领谈生意的。生意谈得好,这位祝大人自然无恙,生意谈得不好,那我就不能保证了。”

听了这句话,池穗的眉心皱起:“你把他怎么了?”

赫连祁避而不答,二人目光相撞,赫连祁微微一笑:“我们匈奴是草原上的雄鹰,我们有数不尽的马匹牛羊,我们草原的儿郎骁勇善战,女子热情如火,我们没有汉人天子泼天的富贵,但是我们自由、不受拘束。我的皇兄早晚将承继王位,他座下缺少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,池统领武艺高强,本该得到重用,指挥千军万马,而非这区区三千人,敢问统领可愿?”

池穗听懂了,赫连颉不惜让自己的王弟亲自出面,只为了把她留在匈奴,受匈奴驱策,池穗把手中的湛金枪握得很紧,她微微抬起下颌:“我若不愿呢?”

赫连祁并不恼怒,他微微一笑:“我只身前来已足显诚意,此事对你百利无害。”

池穗缓缓抬起手中的长枪,指着赫连颉:“我是个汉人,我忠于汉人的王朝。”

赫连祁略一耸肩,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:“既然如此,那我只能请统领大人指点招式了。”说着便欺身上前,与池穗缠斗在一起。

真正和赫连祁过招,池穗心中微微一惊,早年曾听说匈奴王对这个儿子并不重视,可池穗发觉,赫连祁的剑法犀利,绝非一日之功,只怕传言并不是真的。

池穗并不擅战,剑法比赫连祁差了一截,但她力能扛鼎,手握长枪,并没有落得下乘,远处已经能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了,向来是铁头他们看见了她发出的信号,开始赶回营地。

赫连祁笑起来青涩而没有城府,可手中皆是杀招,他虚晃一招,竟从腰间又抽出一柄短剑,趁池穗不备,向她的脸上刺来。池穗略一偏头,错过剑锋,短剑从她的头盔上划过,竟把头盔削落在地,池穗的一头黑发就散了下来。

长发十分遮挡视线,这本就对池穗极为不利,她还没来得及反应,赫连祁手中的长剑就刺中了她的肩膀。

池穗吃痛,微微抽气,可握枪的手并没有松开半分,赫连祁已经远远的能看见定北军的人影了,此刻再战,只怕耽误他撤退,赫连祁索性不再恋战,他打了一个呼哨,有一匹战马从不远处跑来,他翻身上马,看着青丝覆面的池穗,突然一笑:“池统领这么看,竟有点像我们草原上的女子!”

他今日本来是像借着祝从之来招安池穗的,可惜时间太短,不然他非要把这个匈奴的祸患除掉,他看了一眼天色,纵马狂奔而去。

池穗身上带伤,却也顾不得自己,忙走进了祝从之的营帐里。祝从之被堵着嘴,五花大绑地绑了起来丢在地上昏迷不醒,成壁和豹子似乎是被人迷晕了,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。

*

铁头带着人走进池穗营帐的时候,池穗已经重新把头发绾了起来,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狼狈了。她简要把赫连祁的事交代了两句。

“这群蛮子,当真是狡诈!”铁头一拍桌子,“在前面佯攻,又调虎离山,自你离开之后突然反扑,原来山后竟然还藏着精兵两千,若不是刘万时统领带兵赶到,我们只怕已经全军覆没,当真可恶!统领大人可有受伤?”

池穗轻轻摇摇头:“不曾。”她肩上的伤口痛得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了。刘万时能赶到是她万万没想到的,她连忙问,“刘统领现在何处?”

“还在前方清理战场,一会儿就过来。”

池穗点点头说知道了:“你们都出去吧,我自己一个人待会。”

等所有人走出去,池穗才艰难地抬起手,把自己的战甲解开,贴身穿的中衣已经被血浸湿。

*

祝从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,似乎想到了什么,猛地坐起来:“成壁!成壁!”成壁的身体比他好,很早之前就已经醒过来了,快步走到他的榻前,祝从之迭声问:“池穗呢?”

祝从之迈着有些虚软的步子走到池穗的营帐门口,和从池穗营帐里出来的铁头撞了个正着,铁头看也不看他一眼,径自走了。按理说祝从之的官阶比铁头高,被这样的人无视,按照他的脾气,一定要好好和他理论的,可他现在什么都顾不上,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:“阿穗,阿穗!”

声音骤停,他呆呆地看着池穗被鲜血染红的肩膀。池穗没料到他就这样走了进来,还没来得及说话,祝从之就一路小跑着来到她身边。

池穗肩膀上的伤口很深,依旧血流不止,祝从之好看的脸皱了起来,牙齿把嘴唇咬出一道血痕:“疼吗?”他犹犹豫豫地问,又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。池穗看见他这般模样,反而笑起来,她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:“不疼。”

祝从之看她桌上放着药粉,忙拿过来说:“我替你上药吧!”还没说完,就听见门外又脚步声传来,池穗营帐的帘子被人挑开了,只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:“阿穗,我来看看你。”

一个容貌周正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,祝从之手里还拿着药粉,猛地转过身把池穗挡在身后,生气地大声说:“你是什么东西!进统领的营帐都不禀报的吗?”

刘万时有些意外地看着祝从之,池穗被他挡得很严,只能看见池穗的脸和半边身子。

他站在原地也不再上前,笑嘻嘻地问:“阿穗,这是你的小娘子吗?竟然对你用情至深,跟到军营里来了。”

祝从之早就看刘万时不顺眼了,现在罪加一等,若不是祝从之此刻没心情和他打嘴炮,一定好好折辱一下这个瞎了狗眼的东西:“你现在给我出去!”

刘万时很久没见过这样上蹿下跳的人了,有些好笑,正想说话,却在祝从之说话的时候发现,他身后的池穗的中衣上带着血迹,他微微一愣,快步上前:“阿穗你受伤了?”

祝从之火了:“出去出去!你算是老几!”

刘万时没料到祝从之这么难缠,抬手就想推开他,没想到一直没说话的池穗突然轻轻咳了一声说:“刘大哥,这位是我这的主簿,我没事,你放心吧。”

“听见没有!”祝从之用眼睛瞪他,“你还不快走!”

看着池穗沉静没有波澜的眼神,又看着像母鸡护崽一样的祝从之,刘万时凝眸而笑,身上带着落拓的清贵气,当真像是一个温吞君子:“好,我住得离你不远,得空了过来找我。”他又侧转过身对着祝从之一揖,“上药的事就麻烦你了。”

关你屁事!祝从之最讨厌这样的假正经,心里十分不爽,勉勉强强受了他这一礼。

刘万时又温和地对着池穗一笑,踅身出了营帐。祝从之狠狠地剜了他几眼,恶狠狠地说:“找你个大头鬼!”而后又转过身,对着池穗说,“你要好好立下规矩,你瞧瞧,这都像什么话,说进来就进来!这是他家啊?”

他嘴上说着,又把池穗的中衣拉开,忍不住一愣,池穗的脸庞常年日晒,显示出健康的小麦色,可她的手臂却不经常接触日光,在盈盈的烛光下,她的皮肤光洁白皙,因而这个伤口越发显得触目惊心了。

祝从之的目光不敢四处乱窜,给池穗上好药之后,用布条帮她包好。他找了张椅子坐下,池穗把衣服拢好:“多谢!”

温软的烛光下,池穗的眼睛清润明亮,祝从之低着头絮絮地嘱咐:“这几日不要碰水了,我一会儿让张军医给你开个方子,万一发热就不好了。”

池穗摇摇头:“我受伤的事不能声张,咱们吃了败仗,连主帅都受了伤,于士气不利。”

祝从之一愣,忙说:“怎能说咱们是败仗呢,分明是胜了。”

火烛摇晃,窗外的瑟瑟秋风吹了进来,池穗微微抿了抿唇,轻声说:“若是没有刘万时,此战,我等必败。”

祝从之没有亲临现场,不知道战争残酷,可池穗明白,从铁头的三言两句之中,她已经听出了其中的刀光剑影:“刘万时是个胆大心细的人,他肯出手相帮,我们已经是交了好运了,我一会儿还要亲自谢过她。”

池穗皱着眉思虑了很久,直到祝从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,他走上前,弱弱地拉了一下池穗的袖子:“那你的伤怎么办,你又不让军医给你开药,你稍稍休息几日吧。”

池穗难得见到祝从之这样紧张兮兮的模样,心中忍不住也欢喜了几分,她笑着对祝从之说:“不打紧,我向来皮糙肉厚。”祝从之脸上忧虑神色不减。

池穗的五官笼罩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,她微微皱着眉,用没有受伤的右臂在地图上勾画着,好像在找匈奴军队迂回的路线。她的长发高高绾起,露出修长的脖颈。

池穗的身量高挑,背挺得笔直,微微皱眉的模样,好似不能被任何旁的事沾染。祝从之默默地看着她,出了很久的神。不知过了多久,池穗抬起头,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。

这次,二人谁都没有先把目光错开,二人离得很近,祝从之能在池穗的眼睛里,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。祝从之莫名的又想起了池穗光洁的肩膀,脸微微热起来,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像是被烫了似的站起来,有些结巴地说:“我……我出去一趟。”慌不择路地往外走。

被一块垫子狠狠地绊了一下,险些跌倒,他也不敢回头,闷头走了出去。

现在才害羞,是不是晚了些?池穗失笑,目光落在门帘上,很久都没有移开,她的唇角弯起,露出一个极平淡温和的笑容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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