锋利的子弹擦着我耳畔倏而飞过,射穿了不远处的墙壁,凿出指甲盖大小的黑洞,一缕青烟溃散,我惊得近乎窒息。

陈庄无比错愕冲上前,试图夺下张世豪仍举着的短枪,“豪哥,咱动不了她,她跟了关彦庭,这个节骨眼,息事宁人吧。”

陈庄岂是在帮忙,她在煽风点火,激怒张世豪对我拔枪的原由就是我临阵倒戈,她哪壶不开提哪壶,根本是火上浇油。

一发子弹过后,风平浪静。

我摸耳朵,没有血,他故意射偏了。

他下不了手,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,在面对我时全部动了恻隐之心。

我莫名好笑,张世豪啊张世豪,心狠手辣如他,也不能免受七情六欲的苦楚。

情字当头,啼笑皆非。

“张老板,这一枪不开,便没机会了。”

潺潺流水涤荡过萧瑟的初月,他一半凉涩,一半抵哑,“我张世豪,活了三十四年,背叛我的人,不论男女,不问初衷,杀无赦。程霖,你是第一个,安然无恙活着离开。”

我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松,松了又紧,反复了无数次,我不知为什么,酸痛至极的眼眶挤不出泪,蒸发为飘渺的大雾,泛滥在空气中,我低低发笑,“你从未承诺我任何。”

他毫不迟疑说,“我给不起。”

他停顿几秒,“如果我给得起,我们不会是现在这一刻的结果。”

烈烈北风呼啸席卷,他不畏寒,我却冻得铁青,“你利用过我吗。”

“有。”

“你是否有过一时片刻的念头,拿我做筹码,交换一样东西,哪怕一秒钟。”

他斩钉截铁,“有。”

眼泪疯狂涌出眼角,一滴滴砸落砖石,哑了声息。

“你爱过我吗。”

“爱过。”

“跳出利益之外。”

“爱。”

“有几分。”

“比你想象中多。”

“那你会娶我吗。”

“不会。”

我仰面抹了一把泪水,头也不回前行,却一步比一步虚弱,一步比一步无力,我想起这么多年,我在这条路上所有的壮志满怀,所有的贪婪无度,我爱着世间的荣华利禄,爱着世人的阿谀奉承,爱着高高在上的尊贵感,爱着不平凡的生活。

圈子里姐妹儿说,程霖得到了太多,她越是不知足,越是什么也握不住。

我的确在不断错失,但我没有失算。

乔栗,潘晓白,黎晓薇,鲁曼,那样多的女人,她们拥有和我类似的身份,她们曾一度胜过我的恩宠,最终湮灭在时光的长河里,粉身碎骨,零落成泥。

光鲜的皮囊绝不是凭运气从天而降,每一棵艳丽光彩的羽毛,都需要泯灭良知,卧薪尝胆的吃苦卖命才能掠夺到手。

在红尘里摸爬滚打的心脏,早已乌黑彻底。

张世豪的声音被我隔绝在那扇门内,我掩面啜泣,压抑着喉咙里歇斯底里的爆发,我分不清过了过久,逐渐体力不支,我招呼保姆打一通电话给某个人,念了号码,让她转达对方,到这一处接我。

保姆哭丧着脸欲言又止,她深知劝不住,我和张世豪闹到这般田地,哪是轻易缓和的。

我抱膝坐在墙角发呆,约摸半个钟,保姆告诉我来了。

“程小姐,您卧房内的用品,我还没收拾,想着您早晚回,总不会一直和张老板僵着。”

我说不必麻烦,用不上了。

她搀扶我一级级迈楼梯,起先默不作声,到大门时,她忍不住问我为什么要走,和张老板好好过日子不行吗?名分那么重要吗。

树叶的罅隙遮了月色,万籁俱寂,“你活在平民百姓的世界里,你当然不明白权贵与妓子的为难。日子是说过就能过下去的吗。”

我平静挥手,晃晃悠悠颠簸出庭院,径直走向等候我的吉普车,张猛跨下驾驶位,他发现我全身狼狈湿透,一时愣住,夜风摇晃得松树飒飒作响,积雪冰霜如数坠落,打在肩头和胸口,凉彻骨头。

我惨白一张脸,有气无力抓紧车门,勉强稳住平衡,“回去不要乱说,是我脚滑失足跌入泳池,算不得什么。”

他护着我弯腰坐进车里,“夫人,您确定自己没事吗。”

我说没事。

张猛不好再追问,他打开暖风,尽量让我舒服些,从张世豪西郊的居所通往关彦庭东郊的别墅,行驶了漫长的两小时二十七分钟。

我也做了一个更漫长的梦。

梦里的我满身是血,跪在一望无际的陵园,一座座坟墓搜索,一行行寻觅熟悉的碑文,黄土挖出那么多坑,填不满掏不空,我始终没有找到他。

当张猛叫我下车时,我还沉浸在悲伤的幻觉里无法自拔。

梦里的我,得到了一切,唯独失去情爱。

我们穿梭过庭院,关彦庭刚好坐在客厅看书,橘黄色的灯火柔和笼罩着他,像泛黄的老磁带,像翻了一页再不留恋的古书,像街头巷尾熄灭的灯笼,像黯淡天际寂寥的星,看上去温暖、寂寞又不真实。

“把行李搬去主卧。”

保姆答应了声,却发觉我没带行李,她站在原地踯躅,不知如何是好,关彦庭迟迟没等到动静,他问怎么了。

直到张猛语气凝重唤参谋长,他侧头望向玄关,我怏怏的病态映入他眼眸,关彦庭随即撂下书本,大步朝我走来,将张猛架在臂弯的我抱进怀里,皱眉问,“谁弄的。”

张猛手迅速撤离我腋下,“夫人的意思,自己摔的。”

关彦庭沉默了一会儿,意味不明的腔调,“摔得挺重。”

他手探我额头的温度,倒是不烫,冷得很,他打横抱起直奔主卧,床铺并列摆放了两只枕头,左侧挨着窗,独立的两条鹅绒被叠得整齐,新添置的,他将我放在其中一条里,“他阻拦了吗。”

“里面怎样不了解,出来时很顺利。”

关彦庭淡淡嗯,“让保姆热点白粥端上来。”

张猛去而复返,捧着一碗素净的米粥,关彦庭在我脑后加高了枕头,喂我吃粥,我嫌没滋味,吃得很不听话,他耐着性子捏了酱菜给我清口,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厌烦和脾气,我要什么,就给什么,我不吃便哄,吃了便夸,全然不像一个说一不二的铁血军官。

这点粥他喂得精疲力竭,总算露了碗底,“事情办妥了吗。”

张猛从口袋内摸出一份牛皮纸包裹的信函,“市检察院1月份待执行的机密任务。”

关彦庭慢条斯理舀起仅剩的一勺粥,我死活不张嘴,他自己吃掉把空碗递给张猛,为我掖了掖被角,才接过信函从头到尾浏览,张猛说沈良州数日前下达了A级搜查令,哈尔滨市第一封最高规格的搜查令,围剿对象是张世豪。另外,哈尔滨港北码头将会有两日期限是封锁状态,不许条子盘查,他给自己开绿灯,他有一批劣质军火途径金三角中柬边境销往柬埔寨战区,张世豪也收到风声了,之所以封锁码头,是防止他的眼线渡入。

关彦庭讳莫如深瞥他,张猛摇头说神不知鬼不觉,公检法内部系统军区转业的陆兵非常多,姓沈的猜不到。

他目光停留在文件许久,“火。”

张猛拉开床头柜抽屉,取出一枚打火机,压出一簇火苗,关彦庭扣上文件,提起手倒置在火焰上方,烈火顷刻间吞噬了文字,他冷眼旁观那些纸张化为灰烬,“货物数量。”

张猛说,“不低于张世豪复兴7号的存储。也有几十箱。这些军火是市局及省厅军械库替换下来的报废品,能用,但开关很钝。他监守自盗,一旦曝光,比他涉黑性质严重得多,至少免不了牢狱之灾,沈书记是保不住他的。”

关彦庭不再吭声,当愈演愈烈的火焰焚烧了信函的最后一角,他丢在粥碗里,“放出消息,那两日我要例行部队巡检,所有码头务必通行,不准封锁。既然是机密任务,沈良州不会觉得有所走漏,我只是恰好赶在他前头。”

张猛问倘若他强行封锁呢。凭沈书记的面子,省公安厅怕是还要封。

关彦庭捻了捻指尖的烟尘,“拿我的亲笔手写信制止他为所欲为。”

他说罢带着张猛走出房间,我嗅着呛鼻的烧焦味,面无表情阖住双眼。

关彦庭交待这么重要的事没隐瞒我,他大约想摸摸底,我心里偏颇于张世豪多,还是祖宗多,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子,沾边的恶果也不同,我顶着关太太的旗号惹了麻烦,擦屁股的是他,他兜不住的,他自然要提醒我不可为,兜得住的,我毕竟也替他挡了官僚场面的长枪短炮,他得过且过了。

哈尔滨的第二场雪,伴随黎明来得如此匆忙。

之前的未曾消融,之后的新雪覆盖了旧霜,堆积在枝头,压垮了树桠。

整个屋子静悄悄的,静到可以听见门外保姆拖拉的脚步声,听见烤暖的壁炉里煤炭噼里啪啦的尖响。

我麻木环顾着,这是头一回,我在关彦庭家中过夜,却不是唯一一回,我和他的婚姻,仓促又草率拉开了序幕,是草率吗?从他出现的那一秒,从我们彼此引诱,各自留了后路的那一秒,这份局面已经注定。

他不是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闲人,我亦不是。

我掀开香槟色的锦被,余光察觉旁边的空位平整如新,他昨夜似乎睡在书房。

我漫无目的游荡到二层的转角处,穿着一套藏蓝色居家服的关彦庭正在谈笑会客,他对面坐着一对夫妻,六十出头四四方方的样貌,精气神很足,不出所料,应该是昨日军区办公室警卫员提及的老司令,谭令武。

他还真登门拜访了,关彦庭也够沉得住气,得到消息愣是不肯主动负荆请罪,反而稳稳当当的恭候他。

我悄无声息立在围栏内,俯视着这一幕。

“文晟提干的事,报告递上去了?”

“在我办公室压着,最近事务繁忙,没来得及审批。”

谭令武颇具深意呵笑,“你啊,城府深,主意正,你在部队没有背景,成分不高,自己稳扎稳打从一众高官子弟中拼上来,说你圆滑,精明,奸险,你承认吗?”

关彦庭配合笑,“老司令挖苦我了。您是清楚的,我能熬到参谋长,练兵场酷暑隆冬全年无休,一百多道血淋淋的伤口成就了我的仕途。老司令是我的伯乐,部队是我的恩公,我的心思皆是为了黑龙江省军区好。”

谭令武隔空指了指他鼻梁,“彦庭,你这副老谋深算的德行,像我年轻时。”

谭夫人打趣说你没儿子,怪你太强势多疑,把儿女的命都耗掉了。

谭令武说我是器重彦庭,不想看他错一步棋。

“谭老,您的提点,我心里有数。阎政委找过我一次,沈书记在省委大会结束也与我沟通过,文晟是官场名门之后,黑龙江的三司,非常认可他父亲文德老院长的功劳,也正因为这一点,我的顾虑多,我不能让他拖累文老院长的声誉,文晟的资历、才干、部队军威,不足之处很多,提干的三个名额,我只争取到了一个。四名备选少将,文晟综合实力,至多排第三。我压力大,老司令您也该体谅我。”

谭令武脸色冷了几度,“为官之道,我不必给你讲,我统率省军区十二载,中央取消了司令官一职,我才退下来,我也有过不去的坎儿,也有撇不开的人情。你往后的时日长久,得罪光了仕途,是你胸怀大志的绊脚石。军政小人不少,你暗箭难防。彦庭啊,你也反之体谅我。”

谭令武逼得很死,关彦庭也没答复什么,保姆呈上一壶茶,他顺势斟满,在这功夫,谭令武随意观瞧着四周,他视线不经意掠过楼梯口,落在我脸上,他略愣住,谭夫人给他茶水他迟迟不接,她循着谭令武凝滞的眼神一同张望,神色也很讶异。

关彦庭的私宅,一向没有女人踪迹的。

一阵面面相觑,谭夫人不知所措,“这位是…”

保姆擦干烧开的壶嘴溢出的几滴茶渍,“我家新夫人。”

关彦庭饮了口茶水,他说是这样,“近几天才确定,谭老是最早知晓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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